民国的气质

陈丹青作品《国学研究院》,左起为:赵元任、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吴宓

在任何时代

最有气质的那些人

都不会趋同于时代,须当独立于时代

文|羽戈(青年学者)

陈丹青“笑谈大先生”,有一节专讲鲁迅相貌,兼及民国诸神。他对鲁迅情有独钟,情人眼里出西施,故而认为鲁迅“样子最好看”:“这张脸非常不卖帐,又非常无所谓,非常酷,又非常慈悲,看上去一脸的清苦、刚直、坦然,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……”能看出这些门道,足见陈丹青眼力不同凡俗。照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看来,鲁迅的身板与长相,属于标准的浙人,与绍兴古街小吃店的老板并无太大差别,只不过少了二分油烟气,多了三分锐利和悲悯。

在陈丹青眼里,民国人物几乎都好看。如胡适之、梁实秋、沈从文、张爱玲等,各有看头,尤其胡适,“真是相貌堂堂”,这是罕见一次,他顺应了大众审美。他看到陈公博、林柏生、丁默邨、褚民谊押赴公堂、负罪临刑的照片,大发感慨:“即便在丧尽颜面的时刻,他们一个个都还是书生文人的本色。他们丢了民族的脸,照片上却是没有丢书生相貌的脸。”爱屋及乌,这大抵便是民国情怀。陈丹青虽生于1953年,却俨然民国遗老。话旧声中,故国江山如画。

说罢民国,依陈丹青的一贯路数,自然要抨击现实:“到了1979年,文革后第一次文代会召开,报纸上许多久违的老脸出现了:胡风、聂绀弩、丁玲、萧军……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。我看见什么呢?看见他们的模样全都坍塌了,无一例外地被扭曲了。忍心说句不敬的话,那种模样,还不如丑陋,还不如法庭刑场上的汉奸们,至少保留了相貌上一点最后的尊严。这批文代会代表索性不是文艺家,不是名人,倒也罢了,现在你看看,长期的侮辱已经和他们的模样长在一起了——再忍心说句不敬的话:他们带着自己受尽侮辱的面相,还居然愿意去参加文代会,本身就是再次确认侮辱。”

陈丹青谈民国的高论,我一向不以为然。这一节则是例外。具体说来,他谈民国依旧过甚其辞,谈现实却能切中时病。那句“长期的侮辱已经和他们的模样长在一起了”,锥心刺骨,铭心刻骨。强权的屈辱,不仅烙在经历了“文革”的一代人身上,于今亦然。看看现时代的知识人,大都长了一张体制化的脸,无论依附体制,还是反对体制。他们的气质,介于官僚气、市侩气与流氓气之间,独独欠缺与其身份匹配的文气。倘令他们穿上民国衣衫,置于《新青年》或“新月”团体,不消一眼,便能辨识其人来自现代。可举一例。把能画能文的陈丹青与齐白石、丰子恺等放在一处,单论相貌,陈丹青并不弱于先贤,然而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戾气,有如狐狸尾巴,暴露了他出身的时代。

我读陈丹青,始终有些疑惑:他所鼓吹的民国气质,还有一个词叫“民国范儿”,到底是什么玩意,它们背后,是一个什么样的民国?一个人的气质,与其时代及国运到底有多少关系?

民国时期,露天面食摊儿。吃面人只顾看镜头了

拿当下与民国对照,必须注意时代背景。我们观摩民国人物,更多通过照片。然而摄影术在民国,并未全面普及,对贩夫走卒、引车卖浆者流来讲,尚且是一种奢侈品,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曾拍过一张照片(我奶奶生于1915年,第一张照片大概摄于“文革”期间,第一张全家福则摄于1990年前后)。我见过一本《鲁迅像传》,共收录114张照片,号称“迄今为止最全鲁迅照片汇集”,作为民国文坛头号天王巨星,鲁迅一生摄影不过百余张,搁在今日,只怕还不及一个擅长卖弄风骚的三流女诗人半个月的朋友圈影集。质言之,当摄影成为一种特权,照片则是一种社会身份的象征,历经时光淘洗与政治过滤,留存于今的恐将是那个时代最上等或者说最好的一面,以这一面对比今世最寻常(如今照相机与智能手机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)的一面,不难令人判别、感叹今不如昔。只是,这一面确然是往昔的代表么?我们看民国的新闻照片,在街头,在乡野,百姓的神采与气度,与今日并无显著区别,一样的呆滞,一样的茫然,一样的谨小慎微,一样的踧踖不安。

最宜表现一个国家气质的人物,不是达官显贵,不是高人雅士,而是躬耕于田垄的农夫与穿梭于街巷的市民,他们的气质,才是真正的国家气质,他们阳光,国家必将璀璨,他们坦荡,国家必将开放。

就此而言,纵使“民国气质”之说能够成立,却不能代表民国,那只是少数人的民国,抑或用美图秀秀加工过的民国。所谓“民国范儿”,亦同此理。

我无意与陈丹青抬杠,姑且借他的话头,谈谈气质与时代的关系。他显然高估了这重关系的紧密性,以至在他笔下和口中,民国人物,各个青衫磊落,气宇轩昂。在我看来,气质更多基于个体的修行和锻造,与时代的关系,不能说无,却也不可高估。时代的土壤,好似底色,有浓淡之别,至于能绘出什么样的图画,则取决于个体修为;或者说,时代保证了气质的下限,至于上限,则有赖个体突破。

试看鲁迅与胡适。鲁迅若活到1957年,他的留影,还能有几多刚直、坦然、风流、俏皮呢,不论因反抗而入狱,抑或因苟且而沉默,都将是一脸屈辱,不复陈丹青所称道的“好看”。1958年4月10日,胡适与蒋介石在台湾南港中研院合影,跷起二郎腿,谈笑风生,挥洒自如,这等仪态,这等风度,换作大陆,想必难以重现。这二例,充分体现了气质与时代的基本关系。

胡适与蒋介石合影,跷起二郎腿,谈笑风生,挥洒自如

然而这重关系,仅止于此。我们且往前说。戊戌变法失败,“六君子”被捕入狱。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一流人物,狱中表现,分明可见气质之差异。据狱卒刘一鸣复述:“谭嗣同在狱中意气自若,终日绕行室中,拾取地上煤屑,就粉墙作书,问何为,笑曰:作诗耳。林旭美秀如处子,在狱中时时作微笑。康广仁则以头撞壁,痛哭失声曰:天哪!哥子的事,要兄弟来承当。林旭闻哭,尤笑不可抑。既而传呼:提犯人出监,康知将受刑,哭更甚。刘光第曾任职刑部,安慰康说:此乃提审,非就刑,毋哭。既而牵自西门出,刘知故事,缚赴市曹处斩者始出西角门,乃大憎,于是骂曰:未提审,未定罪,即杀头耶?何昏愦乃尔。”四人对比,高下立判。不过此中高下,无关时代(他们同处于晚清,谭嗣同与康广仁更是年岁相仿),而仅仅关乎修为。

附带说一句,在梁启超所作康广仁传中,康有为的这位弟弟,系狱之后,则如谭嗣同一般,神气雍容,视死如归:“(康广仁)既被逮之日,与同居二人程式谷、钱维骥同在狱中,言笑自若,高歌声出金石。程、钱等固不知密诏及救护之事,然闻令出西后,乃曰:‘我等必死矣。’君厉声曰:‘死亦何伤!汝年已二十余矣,我年已三十余矣,不犹愈于生数月而死,数岁而死者乎?且一刀而死,不犹愈于抱病岁月而死者乎?特恐我等未必死耳,死则中国之强在此矣,死又何伤哉?’”这样的历史写作,功能便如美图秀秀。若不识其中关节,我们所见的康广仁,终究只是一种华丽的幻象。

杨参军油画作品《历史的残页---戊戌六君子祭》

戊戌变法后一年,内藤湖南游历中国,在天津拜见严复:“他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,在这个(戊戌)政变以后人们噤若寒蝉的时代,言谈往往纵横无碍,不怕忌讳,当是这里第一流的人物。”如果陈丹青之流读到这一段,必定会击节称赏。诚然,如严复、谭嗣同、梁启超,以及邹容、陈天华等,他们遗留的黑白照片,尽管神情凝滞于一瞬,眉目之间却英气逼人,光华四射,但是,请注意内藤湖南的措辞,那个时代的主流,还是噤若寒蝉,严复的英气,不是时代所赋予,而是超出时代的结果。

气质与时代的关系,大抵如此。从严复、谭嗣同,到鲁迅、胡适,其气质之造就,来自时代的因素,远远小于来自个体的因素。事实上,他们并非那个时代的代表,而是开风气的先行者或“叛逆的猛士”,以至不为时代所容,颠沛流离,身首异处。他们的气质,不是时代的气质,而是独立于时代的气质:他们的深湛修为恰恰源自这种独立性。用所谓“民国气质”来形容他们,实在是一种误会,甚至禁锢。

在任何时代,最有气质的那些人,都不会趋同于时代,须当独立于时代。今天何尝不是如此呢?在被压迫的屈辱与被规训的微笑之外,还有一些独立寒秋的健者,或者菩萨低眉,或者金刚怒目,或者铁骨铮铮,或者儒雅风流,这些大作家、大学者、大律师,共同撑起了这个时代的苍穹。单论气质,他们比之民国先辈,毫不逊色。

2015年12月8日

羽戈青年学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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